杨尚昆与彭德怀的烽火情谊

1998年8月下旬的一天，在北京301医院的一间病室里，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杨尚昆静静地躺在病榻上，身旁放着一份文稿，《追念彭大将军》。这是他为纪念亲密战友彭德怀元帅百周年诞辰撰写的，已经修改四遍。他要工作人员给他再读一次，做最后的推敲，这时他的病情已经很重，无力阅读，在一句一字地仔细倾听中，他又陷入半昏迷……

今年3月间，杨尚昆就酝酿写这篇文章。年过九旬的他，身体仍那么健爽，怀着对战友的深深追念，他打算秋后去彭德怀的故乡湘潭乌石看看。但他没能实现这后一个心愿。

彭老总，你的英灵有知，定会在彭家围子故居前等候，伸出双手握住你的政委说：“你来了……”

“你来了，我很高兴……”这是65年前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第一次见到他的新政委杨尚昆时说的第一句话。从此开始了他们前后九年朝夕与共、并肩战斗的烽火情谊。

杨尚昆和彭德怀是在一个不利于他们相互关系的历史时刻第一次握手的。红三军团原政委滕代远，参与领导了彭德怀1928年在平江举行的起义，任新创立的红五军（后为红三军团）党代表、政委，和彭德怀一起转战湘鄂赣闽，历尽艰危，已有五年之久。听说中央要另派新政委，彭德怀曾几次请求留任滕代远。然而，滕代远走了，新政委来了。

这时，彭德怀是35岁，已是久经战阵、威名远扬的勇将。杨尚昆则是比他小9岁、刚从苏联留学回国、只有白区工作经验的知识分子，但他很早就投身革命。若论党龄，他比彭德怀还长两年。

当时，从苏联回国的王明的“左”倾错误路线在中央占统治地位。派杨尚昆到三军团，就不免有钦差大臣的意味。在这样的背景和条件下，从彭滕到彭杨，能不能很好地合作呢？

1980年，杨尚昆曾深情地回忆起他和彭德怀的第一次握手：“第一次见到彭老总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的穿戴、装束，同普通战士一样，军装都旧得褪了颜色，裤子上还打着补丁，腿上的绑带却打得很整齐，表现出长期在军队生活的军人风度。那天，我一踏进军团指挥部，彭德怀同志即迎上来，紧握着我的双手，用浓重的湖南口音爽朗地说：‘你来了，我很高兴，我们齐心合力干吧！’”

“我没有做过军队工作，到苏区时间也很短，带兵打仗没有经验，希望你多帮助！”

“我比你年岁大，文化不高，参加革命比较迟，往后，我们互相帮助，遇事多商量。”

杨尚昆的由衷谦虚和彭德怀的爽快热诚，一开始就扫除了彼此心头的一点担心。连续几个晚上他们在一起倾心交谈到深夜，共同憧憬着革命的美好未来。

这时，红三军团受命入闽作战，准备攻打沙县。杨尚昆善于宣传，一路上战士唱起雄壮的《打沙县》战歌，精神抖擞。杨尚昆第一次和彭德怀及军团参谋长邓萍到前沿阵地观察地形，只见沙县城墙又高又厚，守敌卢兴邦手下有两团兵力，趾高气扬，在城楼上挂着明晃晃的气灯，命士兵向红军狂呼谩骂。彭德怀仔细察看之后，决定用三军团的拿手一着———爆破攻城。红军没有那么多炸药，彭德怀开出配方，教战士用土硝、硫磺加木炭磨制；没有测量器，彭德怀以目测指导战士挖坑道。杨尚昆随彭德怀爬进狭窄的坑道，看他用沙袋将装着炸药的棺材周围堵得严严实实，将皮线做的引线放在打通的竹竿里，从坑道引出来。这些，都是他就地取材想出的办法。准备就绪，一声令下，巨响震天，浓烟滚滚，砖石横飞。彭德怀转身对杨尚昆大喊：“爆破成功！”便一起率领部队冒着硝烟烈火，冲进城内，挥舞马刀，指挥东拼西杀。

蒋介石不知道沙县已失，派飞机来撒传单打气，要卢兴邦固守待援。彭德怀将计就计，用敌人电台与蒋通话，要物要钱要粮。第二天，敌机在约定地点投下大量弹药、粮食和光洋。大家正欢呼雀跃，彭德怀又下令赶快收拾，撤出县城。果然，第二次，敌机投下的就是炸弹了。

沙县战斗从始至终给杨尚昆一个极强烈的印象：这位使敌人闻风丧胆的军团长，是怎样的智勇双全。而彭德怀对文质彬彬的新政委初临战阵表现出的勇敢无畏，和他给部队政治宣传工作带来的蓬勃朝气，也十分赞赏。

沙城之战未久，红三军团奉命回师江西，参加第五次反围剿作战。这时，掌握中央军委指挥权的博古和共产国际派来的军事顾问、德国人李德，面对国民党的五十万军队，提出要“御敌于国门之外”，让红军以简陋的武器，和敌人的钢筋水泥堡垒、飞机、大炮拼消耗、打阵地战，一反毛泽东机动灵活、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的战略战术。红三军团被迫在敌军的主力和堡垒群中东拼西挡，虽在一系列战斗中获胜，但歼敌不多，自己的伤亡也很大。特别是广昌一役，李德亲到前线命令三军团固守。广昌地势平坦，彭德怀再三说明地形不利，无法守住，不被采纳。敌人以飞机大炮轮番轰击。三军团一个整营困守在李德督修的所谓永久性工事里，被敌炮轰毁，全部牺牲，彭、杨和红三军团指战员莫不悲痛。

就在广昌阵地上，一架敌机向彭、杨站处俯冲投弹。彭德怀眼明手快，一把将杨尚昆推到坑道里，二人幸免于难。多年后，杨尚昆说：“彭老总还救过我呢！”就是指的这件事。

广昌撤守后，李德不检讨自己，反而找彭德怀、杨尚昆谈话，继续宣扬他那一套教条的做法。彭德怀据理力争，遭到申斥，忍无可忍，指着李德说：“要不是红军有高度的自觉，早被你葬送了！你是崽卖爷田心不疼！”给李德做翻译的伍修权，用目光询问杨尚昆，要不要把这句话直译出来。杨尚昆完全同意彭德怀的意见，示意可以。李德听了，暴怒一顿。随后，三军团在高虎垴等战斗中取得的胜利，又被李德利用来宣扬他的那一套作战方针。

第五次反围剿作战持续一年之久。因战略方针上的错误，终于遭到失败。红军伤亡惨重，根据地日蹙。到1934年的秋天，中央红军不得不退出用血和汗创建的苏维埃苏区，突围西进。

杨尚昆初到三军团，就经受了这样严酷的战争考验。虽只九个月，但他和军团长彭德怀及红三军团的指挥员已成为生死与共的战友了。在此期间，他除感受到了彭德怀和他率领的红三军团指战员的骁勇善战、为革命一往无前的气概外，也感受到彭德怀与士兵同甘共苦的精神。开始，杨尚昆下连队，按规定吃饭时可加一个菜。但他很快发现，和彭德怀一起下去，就没有加菜。原来是彭德怀不许。彭德怀下连队，谁给他加菜，谁就要挨骂。红三军团作战频繁，战斗作风迅猛。杨尚昆常常是才吃了一半，部队就在集合了，彭德怀呢，已经吃完了。杨尚昆说：“你慢点吃饭好不好，让我吃完一起走。”彭德怀笑道：“你一边吃一边走嘛！”以后，自然是杨尚昆快点吃而不是彭德怀慢点吃了。然而也有一件事，使杨尚昆为难，那就是烈火般脾气的彭德怀好骂人，主要是骂干部，有时骂粗话，很难听。尽管彭德怀对士兵很和蔼，骂干部表现了他对干部要求的严格，但骂凶了、骂错了，干部也会有委屈情绪。杨尚昆不时提醒彭德怀。但当杨尚昆和黄克诚说起时，黄克诚却笑着说，他就是那样，见面骂你两句，就像在问你好。骂错了，他会认错的，然而彭德怀却从未用“骂”来向有深厚理论修养和宽宏性格的政委“问好”。这一武一文、一严一宽的司令员和政委，同时受到三军团指战员的爱戴。

中央红军西进后，蒋介石动员湘粤等省的几十万地方军，在从江西到湘西方向，构筑了重重封锁线。红三、八军团为右路，红一、九军团为左路，五军团为后卫，护卫着居中的中央纵队（中央机关）一路突围。红三军团在彭、杨的率领下，以无比的勇猛接连突破三道封锁线，打开了前进的通道。中央军委特通电全军褒扬，并要求红三军团政治部将中央的嘉奖令传达到每一个战士。

蒋介石再调集几十个师在湘江东岸堵截围歼红军。而中央纵队带着大量辎重，行动迟缓，一再延误渡江的有利时机。彭德怀和杨尚昆对这一做法十分恼火。彭德怀遂向中央建议放弃渡江计划，甩掉笨重什，运用机动灵活战术，在运动中歼灭敌人，变被动为主动。李德等人未予理睬。这时，毛泽东早已被解除军权，但全军上下想到在毛泽东战略战术指挥下曾取得的辉煌胜利，莫不忧心不已。

英勇的红军终于突破了第四道封锁线，保护中央纵队渡到湘江西岸，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从苏区出发的七万多人，只剩下三万余。红三军团在界首渡江点血战抗击三昼夜，一天就牺牲了两个团长。自命正确的李德一筹莫展，博古痛不欲生。这时，才接受毛泽东的建议，向敌势薄弱的贵州境内进发。红军一路北上，连克十余县。红三军团首先抢渡了乌江天险，红一军团随即智取黔北重镇遵义。1935年1月，中共中央政治局遂在这里召开扩大会议。彭德怀和杨尚昆被从前线召回参加。两人同住在会址的堂屋楼下，深刻总结一年来的教训，在会上坚决拥护毛泽东的正确路线，批评博古、李德的错误。两人都是第一次参加党的政治局会议，第一次经历这样严重的路线斗争，他们深为党在这一生死关头作出的抉择庆幸。

遵义会议以后，中央红军在毛泽东的指挥下攻打土城，四渡赤水。红三军团在打土城中担任主力，在四渡赤水中担任前锋，架桥抢渡。在第二次渡过赤水之后，军委命令彭德怀、杨尚昆指挥红军攻打黔北门户天险娄山关。打下娄山关后，彭、杨乘胜挥师，再克遵义，又追歼援敌，直逼乌江。一役而击垮黔军八个团，歼国民党中央军两个师，俘敌三千余，缴枪二千余。这是中央红军在二万五千里征程中最大的一次胜仗，为中央红军的西进北上争取了主动。中央军委的《红星报》为此发表社论说：“这是反五次围剿以来一年半中的空前大胜利，是采取了正确的军事领导之后的胜利。”

几十年后，杨尚昆在回顾这一段历史时，谈到各次战斗的情况，特别是遵义大捷，总是讲彭老总如何英勇，如何善于指挥，从来不言及自己。只是在历史的档案里，留着中央命令彭、杨共同指挥的记录。而这些胜利和红三军团出色的政治工作是分不开的。这不能不使人为杨尚昆一向不居功、不务名的精神感动。

红军在四渡赤水之后，彭、杨率红三军团佯攻贵阳，掩护中央红军西进，以便渡金沙江北上。这时，彭德怀和杨尚昆共同建议中央乘蒋介石来贵阳督战、调滇军出援之机，迅速跨北盘江入滇，从云南北渡。中央接受了这一建议，突进云南。果然滇境空虚，红军顺利渡金沙江入川。至此，中央红军终于摆脱了蒋介石大部队的围追堵击，取得了战略转移中的主动。

1935年6月，中央红军翻越终年积雪的夹金山，在懋功（今小金地区）与张国焘、徐向前率领的红四方面军会合。两军指战员欢欣鼓舞，互访、交谈。彭德怀、杨尚昆的心情也十分振奋。但有一天晚上，彭德怀来找杨尚昆，一脸愠怒，对杨尚昆说：“张国焘这个东西，把我彭德怀看成什么人了，把我当成军阀！我要当军阀，就不当红军了，真岂有此理！”杨尚昆忙问根由，原来是张国焘和彭德怀第一次见面，谈着谈着，就谈到会理会议毛泽东批评之事。又说，从江西出发，你的队伍打得很苦，损失很重，我给你三个师，听你指挥。当时中央红军长征疲惫，人少、装备差；四方面军兵强马壮。但彭德怀一贯坦荡忠诚，从无本位观念，对此十分反感。特别是张谈到会理会议，显然是想挑拨他和毛泽东的关系，因此，彭德怀对张国焘十分失望。他越想越气，就来杨处相告，要大家提高警惕。

此后，张国焘为夺取中央的领导权，玩弄了很多阴谋。彭德怀和杨尚昆坚定地站在毛泽东一边，和张国焘的分裂主义作斗争。

1935年8月，红军缩编，彭德怀认为红一军团前身是朱德、毛泽东在井冈山会合的红四军，应保留一军团，遂主动提出撤销红三军团的番号。这一顾全大局的做法给杨尚昆留下深刻的印象。多年之后，他在提到庐山会议上有人诬蔑彭德怀平江起义是“投机”、“入股革命”的时候，还愤然说，要批判这种说法，为彭老总讨还历史的公道。他会打仗，要投机，留在湘军不仅当团长，还能升师长、军长，何必起义！撤销红三军团是件很大的事，那是他一手创建指挥的，立下了多少战功！他从来没有争军权的思想，连本位主义都没有！

三军团缩编为红三军，杨尚昆调任红军总政治部主任，随毛泽东率领的右路军行动。红三军为右路军的一部。1935年10月，中央红军改为陕甘支队，毛泽东为政委，朱德时在四方面军中，遂由彭德怀任司令员。杨尚昆为支队政治部主任，经历和参加了彭德怀指挥的打垮东北骑兵的战斗和直罗镇战役。红军长征胜利结束，奠基于陕北。

随后，红军抗日先锋军东渡黄河，入晋作战。毛泽东任先锋军政委，彭德怀任司令员，杨尚昆为先锋军总政治部主任。回师以后，彭德怀受命西征，迎接二、四方面军北上，实现了红军三大主力的会合。彭德怀为红军前敌总指挥，杨尚昆为前敌总指挥部政治部主任，参加了彭德怀指挥的著名的山城堡战役，协助彭德怀成功地开展对张学良东北军的抗日宣传，争取东北军官兵与红军团结抗日。

1936年秋，在甘肃省的一个小镇街头，彭德怀在和杨尚昆一起行走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那还是他从中央根据地带出来的伙食尾子。别人的早花掉了，彭德怀还珍藏着，经过一年的汗渍水浸，已失去了原来的光泽。彭德怀高兴地对老战友说：“为庆祝我们的胜利，我请一次客吧。”两人在一起，吃了一顿牛羊肉。